猫-Lina

青年将军韩文清 vs 昆曲名旦叶不修

前文在合集里~~

断更对不起大家，上个月有点事情，忙到没空提笔。

本回提要：秋意浓。

-以下正文-

[梧桐树]

 

那晚，叶秋一脸愁容地来了水泥楼——叶家叔父接过了父亲的大家长的位置，推翻了父亲之前革命性的做法，抛弃了实业救国的理想，转而只求自保，做小伏低状。叶家在前朝也是世代大元，那些老人和旧宗还有牵连，此时重新依附爱新觉罗氏去了，而那群遗老遗少，多有亲日的。叶秋怒气难抑地说父亲之死便和日本人有关，那几位叔伯竟然与狼为伍，是何居心？

叶修心里明白，父亲的死说不定和这位叔叔都脱不开关系，可无凭无据，又能怎样？叶秋不是不明白，是真的恨。叶修静静听完，说了句：“和叔叔分家吧，按你的想法做事。”

叶秋点点头。

“传习所恐怕最近会有麻烦。”叶秋轻声道。

叶修呼出了一个烟圈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叶修留他吃个晚餐，叶秋摇摇头，叫他有时间回家搭把手，他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有些棘手。

这是叶秋头一回向他这个哥哥求助。叶修义不容辞伸手帮忙，顶着烈日传习所、叶府两地奔忙，为了分家的事情，和族中叔伯闹了个天翻地覆。叶修叫叶秋不必出面，这个坏人还是得由自己来当。

待风波平息，天气已热过极致，转凉了。

 

秋日的上海连下了几天雨。

韩文清要跟顶头上司去南京，张新杰却被他单独派去了北平。韩文清已听说了叶秋的窘况，临走前对张新杰道，如有必要，将传习所整个接回沪上安顿。

张新杰抵达北平那日，叶修和喻文州亲自来接。

“有劳二位老板来接。”张新杰见面寒暄。

“一路辛苦！”喻文州让几个师弟接了二人手上行礼，上了叶秋安排好的车。

二人带着张新杰先去见了叶夫人和叶秋，递了韩文清的礼，互通有无，聊了聊时事，如此礼数完毕，才回了传习所。张新杰才坐下，便向叶修询问刚才在叶母面前不好提及的叶公的事情，叶修也不隐瞒，将已知的事情如实相告。即便冷峻如张新杰，听完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。

叶修又问韩文清近况，张新杰挑了些好消息告知，并没说他们的难处。

张新杰问传习所近况。叶修只说很好。

“两位老板，如有南下之意，尽管告知。”张新杰见他不愿如实相告，便如此暗示。

“多谢，暂且尚能度日！”叶修一抱拳，算是婉拒了。

张新杰从随身的藤条箱子里取出了两张唱片，说道：“我在上海本地识得几位唱片行的老板，这里有两张他们赠予的京戏唱片，两位老板如有兴趣，可到上海录一张昆戏的唱片。”

叶修接过唱片，笑着致谢。

接着，叶修他们想留张新杰吃饭，并没留成。张新杰在拜访过叶修他们之后，只在北平又住了两天，办了些公务，便回了上海，临行前特意嘱咐叶修他们，不用相送。他们答应了，没亲自去送，却叫了老赵送行。老赵应叶秋的吩咐给韩家军诸人带回了一堆北平特产。张新杰本不想收，只将叶修的亲笔信取了过去。老赵便说这些特产是老夫人亲自挑的，不拿岂不是看不起他们叶家，说着将大包小包硬塞进亲兵怀里，然后盯着他们上了火车，待到火车启动时，才放心地离开。

 

张新杰离开之后，喻文州发觉他们在北平比前一阵子更容易找着堂会了。喻文州和叶修都明白个中缘由，笑笑。虽然此刻增加的几场堂会不过是杯水车薪，但到底改善了些窘况。

叶修前一阵子在北平闹成了风云人物，他替叶秋出头帮忙分家，他处理得再漂亮，也毕竟和族中老派以及他们依附的前朝遗老闹得不可开交，此时身份便有些尴尬，未免麻烦，传习所这一阵子唱堂会，都没让他一起，叶修这般聪明心里自然明镜一般，此时不比往日，北平不比别处，他已是能得罪的都得罪了，只好在水泥楼里安心当个教习先生。

那日，喻文州带着几个孩子去一家老公公的府邸唱堂会。叶修便领着乔一帆在楼里整理戏谱子。包荣兴见叶修把一帆留下了，自己也要留下，被叶修猛敲了个栗子，轰了出去。

叶修将他们演过修改过的工尺谱让一帆用小楷誊写，自己则将带来北平的戏本包装入箱。

一帆觉得诧异，却又不敢问，安安静静地忙活着，一言不发。

其余几个孩子在一边连基本功，踢腿的踢腿，喊嗓的喊嗓。

叶修看出一帆烦躁，也不跟他说闲话，只将事情交代给他。这孩子遇上了几乎都会碰上的问题——倒仓。

作为传习所里倒仓第一人，其他小孩嘻嘻哈哈觉得好玩，笑话他公鸭嗓，只有叶修和喻文州如临大敌，连说话都不让他多说，一定好好保养，酱油辣椒都不让他沾。黄少天就没遇上过倒仓，也早过了倒仓的年纪，但他知道这事儿对一个旦角儿的影响之大，便不敢胡乱调侃，还制止其他孩子闹一帆。

不过一帆刚刚有些信心，就被这事儿妨碍了，又回到了以前含胸低头的样子。

“师兄也倒仓过么？”乔一帆忽然忍不住问道。

叶修笑笑：“当然。我倒仓的时候还没在孙家班，我师父见我倒仓立刻葱姜蒜醋酒烟都不让我碰，天天有事没事叫我喝水，不准我唱正旦，只能拿小戏练练嗓子。不过我倒仓时间短，前后仨月。几乎所有的师兄都倒过嗓。不过也有像魏大师兄那样的，倒仓前嗓音就不似小孩子那样尖细，等倒完嗓到还是宽门大嗓，不妨碍他唱花脸。听说少天倒仓也几乎没什么影响，他自己都不记得了……倒是佳乐倒仓的时候吃了些苦，倒嗓前后快两年，天天愁眉苦脸。不过，你呀也别怕，自己小心保养最重要。”

“是，师兄。”乔一帆答应着，脸上还是不安。

叶修揉揉他头发，让他抄完了那本就去整理箱子。

墙角放着几箱从韩公馆搬来的戏谱，都没打开过，密封严实地放在那里。乔一帆问叶修那些箱子要不要打开整理。叶修想了想摇摇头，还是让那些箱子原样放在那里。

中午的时候，几个孩子自己下厨，煮了几碗没什么味道的面，孩子们倒都吃得挺香，只有一帆没什么心思吃饭，拿着筷子发呆。

“饭还是要吃的，倒仓短则几月长则经年，你这样饿着都饿死了！”叶修夹了几片青菜在一帆碗里。

乔一帆勉强吃了几口面，叶修见他心情低落，也没迫他。

饭后，他带着这几个留守的到了天台上。边上工厂进了新纺纱机，隔着厂房，轰鸣不断。

“咱们在这声儿里练套新拳法。”叶修果真带着他们练了一套形意拳。

练完了一个小子问他，这能用在戏里？

叶修笑笑：“能强身健体。”说笑完了，他让孩子都回屋午睡去，自己则拿了一柄折扇，在天台上对着机器的轰鸣声唱了一曲《泣颜回》。

“花繁秾艳想容颜。云想衣裳光璨，新妆谁似，可怜飞燕娇懒。名花国色，笑微微常得君王看。向春风解释春愁，沉香亭同倚阑干。”

楼下的孩子们还有未睡的，在楼下听到，心里感慨，自己果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。

尤其是一帆，听着那声音悲戚，竟坐在床沿上哭了出来。

 

午后暖阳，午休完的孩子们陆续下了楼来。叶修将张新杰带来的两张唱片取了出来，放进了前几日特意从叶秋那儿搬来的旧唱机里。唱片是百代公司出的《贵妃醉酒》，分为上下两段。唱词不过几句，听张新杰说这唱碟一张只能录那几句，不到四分钟，再长就放不下了。叶修当时就嘀咕，这样昆戏有些曲子一支都勉强。

唱碟放在唱机上，咿咿呀呀地传出了带着褶皱的声音。第一张是一曲四平调：海岛冰轮初转腾，见玉兔、玉兔又转东升。冰轮离海岛，乾坤分外明，皓月当空,恰便似嫦娥离月宫，奴本嫦娥离月宫。

第二张是另一段四平调：好一似嫦娥下九重，清清冷冷广寒宫，啊，广寒宫。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，鸳鸯来戏水，金色鲤鱼在水面飘，啊，浪里翻身。啊，长空雁！雁儿飞，哎呀雁儿喏，雁儿飞腾，闻奴的声音落花荫。正行时宫人来禀，将身来在百花亭。

这唱词比昆曲直白得多，却也有些不同的意趣。两张唱碟放完，叶修笑笑。

“你们听着怎样？”叶修问道。

这日留下的孩子是几个小的，没什么自己的想法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。倒是一帆想说什么，可想想自己的声音难听，便没发声。

叶修看出他们的小心思，不勉强他，笑笑，自顾自说道：“咱们昆戏是依据曲牌来唱曲，文辞优美，就像古人写诗作赋一样，写得讲究，自然也就难懂。现在大家为何都喜欢看京戏，不喜欢咱们昆曲的，和昆曲比这些个戏都要难懂有关系。”

叶修一边抽烟一边说，忽听到一帆在咳嗽，将半支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，又继续自己对京戏的看法。

“你们以后自己要多想，想明白了，台上的戏就更好看了。”叶修说完了，才又将他们分了组，排演了一会儿。

外头下着雨，叶修叹了口气：“以后你们不管在哪儿，自己都要多动脑子。唱戏，不能只靠台子上做戏，台下想的更重要。”

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看着叶修，不明白叶修为何忽地柔声细语。

 

天暗的时候，喻文州带着人回来，才进门就叹了口气，拉着叶修到外头散散步。两人并排走在种满杏树的道上，明黄色的树叶在幽幽的路灯下闪着光，两人伴随着工厂里机械的轰鸣声一路往前走，一言不发。

许久，喻文州才说道：“北平恐怕难以待下去了。”

“有人刻意为难了？”叶修问道。

喻文州点点头。

“也未必要走，叶家究竟也养得活这些孩子。”叶修觉得此时离开不是好时节，毕竟天下都不太平。

“叶师兄，二公子的现况也不好，就不给他添麻烦了。”喻文州思前想后，与其成为他人掣肘叶家的把柄，不如早些到南边寻生机，更何况，他到底对江南更熟悉。

“我知道了，你收拾收拾，要带走的东西尽管带上，不用给我留。不过……我恐怕还得在北平多待一阵子。”叶修顿了顿又道，“几个能上台的你都带着，那几个小的在北平还能有口饭吃，就别让他们几个小萝卜丁再奔波了。我带回叶家。”

叶修的理解力优异得让人尴尬，喻文州见他把话都说完了，又叹了口气。这次没有韩家军护佑，带走二十个孩子的确不大可能。这阵子虽有韩文清他们帮忙找的场子，可惜北平这里有人刻意弄鬼，强龙难压地头蛇，传习所越来越难。这个戏班子是叶家大公子养着的戏班，这样的流言蜚语传得路人皆知……叶修躲着是非，可是非并不放过他。

喻文州曾玩笑说，传习所就像是个孩子，跌跌撞撞地长大，叶修那时笑话他多愁善感，此时却觉得是自己过于自负了。

又是一个秋。